最近一批支教英国的上海八十六位小学数学老师，春节前夕载誉归来。因为认识其中的几位青年才俊，长假里也就有所交流。地处徐汇的上海高安路第一小学的余闻婕老师就告诉我：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英国小学的数学教具品种非常丰富多彩，如各种几何形状的卡片、不同颜色的数数棒（相当于数手指）、显示厘米等长度计量单位的各类伸缩尺、引导分秒等时间概念的钟表模型……而英国小学三年级以下的孩子没有类似我们的九九算法表，这些教具就可以让他们面临的阿拉伯数字变得生动起来，老师在课堂、父母在家里也就把数学的启蒙具象化了。

　　不过，四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就读小学时，并没有觉得数学有多么抽象啊。如果说教具，标准化的只有尺、卷尺、秒表；秒表还要和体育课跑步测试合用。还没有圆规，那怎么画个圆呢？我和小伙伴们都看了电影《闪闪的红星》，都在学习潘冬子藐视一切困难、战胜一切困难的大无畏精神。我们从木匠师傅那里得到了一块小黑板的援助后，用一颗钉子做圆心、用标好厘米度量的绳子做半径；这绳子一头系着这颗钉子、一头系着一支粉笔，用手拉直划个圈就是很好的圆。我因此被学校表彰为学习潘冬子的标兵，并在那年六一节戴上了梦寐以求的红领巾。

　　我读小学时，已经有自然课了；知道了春夏秋冬是怎么回事，也知道了世界上有亚非拉概念。而印象最深刻的教具，是小学毕业前的地球仪；通过这个当时很罕见的地球仪，我们知道了伟大的祖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、那地形的模样就是一只报晓的雄鸡。我因此还明白了曾经献花西哈努克亲王的祖国——柬埔寨，具体是在什么位置。初中时学世界地理，我还知道了柬埔寨拥有淡水储量排名世界第二的洞里萨湖；第一则是贝尔加湖。那是1981年，新闻中柬埔寨到处是战火。

风光秀美的洞里萨湖

　　三十年之后，我因工作关系踏上了这块饱经沧桑的土地，并且走进了她的腹地洞里萨湖区域。我是东亚事务的和平观察员，课题是如何援助柬埔寨的地雷受害者和扶贫开发。而在中国工兵部队以联合国维和官兵名义前往柬埔寨排雷前的1991年，十八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土下、居然埋着1500多万颗各种制式的地雷（按其当年人口来说人均超过一颗）。我到柬埔寨时，中国工兵已经清理了接近半数的地雷、为其经济开发提供了三份之二比例的安全国土面积。但我还是只感到满目疮痍，主要旅游景点都能看到成群结队（缺胳膊断腿的）卖艺者；双目失明者的助手则是当地猴子，如果你驻足听了一首完整的高棉古典乐曲而不给小费就起步离开，鬼精鬼精的小家伙一声口哨就迅即有一群猴子挡住你的去路、直至你付费为止。猴子收的小费都是一美元，它们认得那绿色的纸质制品；有意思的是它们也只收这一品种而不认其它货币。后来得知，它们是当地红十字会训练出来的。

　　巧合的是，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希望我能够提供柬埔寨的小学援建方案，目标区域就是洞里萨湖地区。当我逐渐走进这一区域时，脑子里美丽妖娆的概念也同时逐渐远去；贫困、挣扎、拖不得、百废待兴等词汇进入了开发援助报告。在洞里萨湖承载着一家五口的时常泊岸的丈二木船上，我遇到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和她四岁的弟弟、六岁的哥哥。女孩的爹妈都是地雷受害者，因残疾、自卑而躲在船舱里不见客，只操弄家务；女孩带着那两个兄弟通过接待游客收小费而养家糊口。

一条渔船承载一个家庭

　　五岁的女孩，居然会说不少汉语；我临时给她起了名字叫“洞洞”，她也欣然接受了。洞洞，无疑具有语言口语和数学心算的天赋，这是苦难生活给予她特有的馈赠。她的弟弟负责煮熟和移交给游客自家饲养、出售的鸡蛋，这个收入相对较低微；她的哥哥通过表演及合影来获得性价比相应更高的小费。怎么样的表演项目呢？就是把饲养的蟒蛇挂在脖子上、缠绕在手臂上，或者把自己的小脑袋伸进饲养的鳄鱼被扳开的大嘴里，让游客拍摄惊险的照片。洞洞，是兄弟俩的“数学启蒙老师”。弟弟只能认得十位数之内，洞洞辅导弟弟的教具就是煮熟的鸡蛋和土豆；我在的时候，弟弟明白了西方游客常说的一打。一打鸡蛋，就是十颗之外同时还要加上两颗；半打土豆，就是六颗。洞洞辅导哥哥的教具则是货币，主要是一美元、十元人民币和一千韩币的纸币；而那些汇率波动大、换算又比较复杂的英镑、欧元及日元，则由洞洞自己掌握。洞洞，还拒绝接受越南盾和泰国铢。

　　一打鸡蛋，收费两美元；如果购买两打鸡蛋，洞洞则送半打土豆。与哥哥的蟒蛇或鳄鱼合影，是一美元。洞洞告诉我，中国人最善良——合影一美元是其他游客支付的国际标准，热心的中国人坚持给十元人民币、这个就叫北京标准；她居然知道中国的首都是北京，还知道北京和洞里萨湖之间的时差。洞洞，还很清楚她经手的六种主要货币之间的彼此大致汇率。如她告诉我窍门，一千韩币去掉三个零、再乘以六，就等于六元人民币。那天，我告诉她这里要造小学了。她则表示让弟弟去读书，她和哥哥得挣钱养活全家；否则，弟弟也交不起昂贵的学费。

　　也就从那一刻起，我的心愿就是每一个战乱地区的重建，第一位的任务就是开发援建免费的小学。后来，我的心愿最后变成了普遍原则，成为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援建行动指南。一晃，八年过去了；不知道洞洞一家可好？她弟弟后来是否进了小学。柬埔寨及洞里萨湖已经成为更加红火的旅游热土，洞洞应该脱贫了。

作者（右）和洞洞在八年前的合影

　　而这八年，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工兵部队持续奋斗，扫清了柬埔寨境内几乎所有的雷区。在告别任何一个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新家园时，我工兵部队官兵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手拉手、肩并肩、齐步走，大无畏地趟过这片曾经的雷区即确保绝对安全之后，再移交给柬埔寨当地政府。而每一片旧雷区成为新家园之后的一年内，都会出现一所免费就读的小学。善良的中国人，不仅给每一所小学捐赠了远比英国小学丰富多彩的教具，还给洞洞们的爹妈装上了义肢、最大可能地恢复了劳动能力和面向生活的尊严。而这小学不仅是全村人的希望，也是这个地区走向复兴的新春序曲。这也就是我，为什么总是那么深情地热爱小学的主要理由。（作者王泠一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明办主任、《上海精神文明发展报告》主编，上海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研究员）